宗澤
【原文】
金寇犯闕,鑾輿南幸①。賊退,以宗公汝霖尹開封。初至,而物價騰貴,至有十倍於前者。郡人病之,公謂參佐曰:“此易事,自都人率以飲食為先,當治其所先,緩者不憂於平也。”密使人問米麥之值,且市之。計其值,與前此太平時初無甚增。乃呼庖人取面,令作市肆籠餅大小為之,乃取糯米一斛,令監軍使臣如市沽醞酒,各估其值,而籠餅枚六錢,酒每觚七十足。出勘市價,則餅二十,酒二百也。公先呼作坊餅師至,諷之曰:“自我為舉子時來京師,今三十年矣,籠餅枚七錢,而今二十,何也,豈麥價高倍乎?”餅師曰:“自都城經亂以來,米麥起落,初無定價,因襲至此,某不能違眾獨減,使賤市也。”公即出兵廚所作餅示之,且語之曰:“此餅與汝所市重輕一等,而我以目下市直,會計薪面工值之費,枚止六錢,若市八錢,則有二錢之息,今為將出令,止作八錢,敢擅增此價而市者,罪應處斬。且借汝頭以行吾令也。”明日餅價仍舊,亦無敢閉肆者。次日呼官沽任修武至,訊之曰:“今都城糯米價不增,而酒值三倍,何也?”任恐悚以對曰:“某等開張承業,欲罷不能。而都城自遭寇以來,外居宗室及權貴親屬私釀甚多,不如是無以輸納官曲之值與工役油燭之費也。”公曰:“我為汝盡禁私釀,汝減值百錢,亦有利入乎?”任叩額曰:“若爾,則飲者俱集,多中取息,足辦輸役之費。”公熟視久之,曰:“且寄汝頭頸上,出率汝曹即換招榜②,一觚止作百錢,是不患乎私醞之攙奪也!”明日出令:“敢有私造曲酒者,捕至不問多寡,並行處斬。”於是傾糟破觚者不勝其數。數日之間,酒與餅值既並複舊,其他物價不令而次第自減,既不傷市人,而商旅四集,兵民歡呼,稱為神明之政。時杜充守北京,號“南宗北杜”雲。
〔評〕借餅師頭雖似慘,然禁私釀、平物價,所以令出推行全不費力者,皆在於此。亦所謂權以濟難者乎?當湖馮汝弼《祐山雜說》雲:“甲辰兇荒之後,邑人行乞者什之三,逋負③者什之九。明年,本府趙通判臨縣催徵,命選竹板重七斤者,拶④長三寸者,邑人大恐,或誑行乞者曰:'趙公領府庫銀三千兩來賑濟,汝何不往?'行乞者更相傳播,須臾數百人相率詣趙。趙不容入,則叫號跳躍,一擁而進,逋負者隨之,逐隸人,毀刑具,呼聲震動。趙惶懼莫知所措。餘與上莘 輩聞變趨入,趙意稍安,延入後堂。則擊門排闥,勢益猖獗。問欲何為,行乞者曰:'求賑濟。'逋負者曰:'求免徵。'趙問為首者姓名,餘曰:'勿問也,知其姓名,彼慮後禍,禍反不測,姑順之耳。'於是出免徵牌,及縣備豆餅數百以進,未及門輒搶去,行乞者率不得食。抵暮,餘輩出,則號呼愈甚,突入後堂矣!趙慮有他變,踰牆宵遁。自是民頗驕縱無忌。又二月,太守郭平川應奎推為首者數人於法,即惕然⑤相戒,莫敢複犯矣。向使趙不嚴刑,未必致變;郭不正法,何由弭亂?寬嚴操縱,唯識時務者知之。”
【註釋】
①鑾輿南幸:皇帝的車駕向南行。
②招榜:招牌、價目牌。
③逋負:此處指欠官府租賦。
④拶:一種刑具。
⑤惕然:警惕的樣子。
【譯文】
宋朝金人進犯京師,皇帝跑到南方。金人退兵後,宗汝霖(宗澤)奉命任開封府尹。初到開封時,開封物價暴漲,價錢幾乎要比以前貴上十倍,百姓叫苦連天。宗汝霖對諸僚屬說:“要平抑物價並非難事,先從日常飲食開始,等民生物資價格平穩後,其他的物價還怕不回跌嗎?”於是暗中派人到市集購買米麵,回來估算分量和價格,和以前太平時相差無幾。於是召來府中廚役,命他製作市售的各種大小尺寸的糕餅,另外取來一斛(十鬥)糯米,然後命人到市集購買一斛糯米所能釀成的酒,結果得到一個結論,每塊糕餅的成本是六錢,每觚酒是七十錢,但一般市價卻是糕餅二十錢,酒二百錢。宗汝霖首先召來坊間制餅的師傅,質問他說:“從我中舉人後入京,到今天已經三十年了。當初每塊糕餅七錢,現在卻漲到二十錢。這是什麼原因,難道是穀價高漲了好幾倍?”糕餅師傅說:“自從京師遭逢戰火後,米麥的漲跌並沒有一定,但糕餅價卻一直高居不下,我也不能擾亂市場,獨自降價。”宗汝霖命人拿出廚役所做的糕餅,對那名師傅說:“這餅和你所賣餅的重量相同,而我以現今成本加上工資重新計算後,每塊糕餅的成本是六錢,如果賣八錢,那麼就有二錢的利潤,所以從今天開始我下令,每塊糕餅只能賣八錢,敢擅自加價者就判死罪,現在請借我你項上人頭,執行我的命令。”說完下令處斬。第二天,餅價回復舊價,也沒有任何一家商戶敢罷市。再隔一天,宗汝霖召來掌官酒買賣的任修武,對他說:“現在京師糯米價格並沒有漲,但酒價卻漲了三倍,是什麼原因呢?”任修武惶恐的答道: “自從京師遭金人入侵後,皇室及一般民間釀私酒的情形很猖獗,不加價無法繳納官稅及發放工人工資、油水等開支費用。”宗汝霖說:“如果我為你取締私酒,而你減價一百錢,是否還有利潤呢?”任修武叩頭說:“如果真能取締私酒,那麼民眾都會向我買酒,薄利多銷,應該足夠支付稅款及其他雜支開銷。”宗汝霖審視他許久後,說:“你這顆腦袋暫且寄在你脖子上,你趕緊帶著你的手下,換貼公告酒價減一百錢,那你所擔心的私酒猖獗情形,就不會再危害你了。”於是釀私酒者紛紛自動搗毀酒器。第二天,宗汝霖貼出告示:“凡敢私自釀酒者,一經查獲,不論數量多寡,一律處斬。”短短幾天之內,餅與酒都恢復舊價,而其他的物價也紛紛下跌,既不幹擾市場交易,更吸引四地商人雲集,百姓不禁推崇為“神明之政”。當時杜充(字公美)守北京,人稱“南宗北杜”。
〔評譯〕宗汝霖借糕餅師傅人頭的做法,雖然看來有些殘忍,但日後能禁釀私酒、平穩物價,命令得以完全徹底執行,毫不費力,都是因為有這事例在先。這也正是所謂的“權以濟難”。當湖人馮汝弼在《祐山雜記》中記載:甲辰荒年過後,城中十人中就有三人靠乞討度日,而無力繳稅租者更高達九成。府城趙通判到縣城催討租稅,城中百姓大為恐慌,有人故意散播謠言說:“趙公從府庫中領取了三千兩紋銀,用來賑濟縣城百姓,我們何不趕快去趙府領救濟呀?”乞丐們口耳相傳,不一會兒,就有好幾百人相繼前往趙的住處。趙命人驅趕群眾,乞丐們大聲叫跳,一擁而上,而欠稅者也隨之跟進,一時毆打屬隸,毀壞公物,喊聲震天。趙這才心驚害怕,不知該如何是好。我與趙上莘聽說有暴動就急忙入城,趙這才稍感安心,請我們進入後堂。而聚集的群眾卻不停地拍擊大門,大聲吼叫,聲勢更加猖獗。問他們的目的,乞丐說:“要求救濟!”欠稅者說:“要求免除課稅。”趙問他們帶頭者的姓名,我勸趙不要追問:“知道帶領者的姓名,萬一帶頭者顧慮官府日後追究,反而會為自己帶來災禍,現在不如暫時答應他們的要求。”於是趙命人貼出免課稅的告示,並且準備了數百枚豆餅。豆餅才運到門口,就被民眾搶取一空,大部分的乞丐仍然分不到食物。快近傍晚時,群眾的吼叫聲愈來愈大,最後突破防衛闖入後堂。趙怕發生其他暴動,就趁夜翻牆逃逸,自此暴民益發驕縱,難以約束。兩個月後,太守郭平川將為首的暴民繩之以法後,其他暴民也就開始自我約束,不敢再任意滋事。當初如果趙用嚴刑鎮壓,或許不致產生暴動;而郭平川不將為首的暴民正法,暴亂就沒有平息的一天。如何能切確掌握寬嚴間的尺度,就只有深識時務者才能體會認識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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